《多收了三五斗》之教師版
潛江市教育局的辦公樓對面的停車場,橫七豎八停著鄉(xiāng)村里進城來的摩托車、自行車、助力車。車上一般都坐了兩個人,把輪胎壓得很癟。教育局的大門口上去是僅容兩三個人并排走的樓梯。教育局辦公室就在三樓。朝晨的太陽光從鋁合金門窗斜射下來,光柱子落在辦公室外面晃動者的那些教書匠上。
那些教書匠大清早從四面八方趕來打聽消息,到了教育局,氣也不透一口,便找到教育局領導占卜他們的命運。
“公務員人均17000,教師沒有!”領導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。
“啥子?”教書匠朋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滿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會兒大家都呆了。
“在上個月,你們不是說教師有14000么?”
“17000塊也說過,不要說14000塊?!?/p>
“哪里有變得這樣快的!”
“現(xiàn)在是什么時候,你們不知道么?各處的小道消息象潮水一般涌來,說不定今后連13個月工資就沒了呢”
剛才猶如開F1似的一股勁兒,現(xiàn)在在每個人的身體里松懈下來了。今年國家照應,政策好,當官也經(jīng)常說得有鼻子有眼的,一年有這么14000的津貼,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。
哪里知道臨到最后的占卜,卻得到比往年更壞的課兆!
“還是不要教書的好,我們回去在家里喂豬吧!”從簡單的心里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。
“嗤,”大腹便便的領導冷笑著,“你們不教,就沒人教書了么?各處地方多的是畢業(yè)生,本科生不夠,專科生又有都還有剩的了?!?/p>
本科生、專科生,那是遙遠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教已經(jīng)教了一輩子的書,卻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。怎么能夠不教呢?買房欠下的債是要還的,還有子女教育,吃飽肚皮,借下的債是要還的。
“我們到深圳去教吧,”在深圳,或許有比較好的命運等候著他們,有人這么想。
但是,大腹便便的領導又來了一個“嗤”,揮舞著手中的中華煙說道:“不要說深圳,就是去哪里也一樣。只是,這是政策性的東西,今年的教師沒有津貼?!?/p>
“到深圳去教沒有好處,”同伴間也提出了駁議?!斑@里到深圳要考試、面試,知道他們要我們交多少報名費!就說依他們說的交錢,哪里來的這么多現(xiàn)錢?”
“領導,能不能幫教師多少爭取一點?”差不多是絕望的聲氣。
“多少爭取一點,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。你們要知道,這次工資改革,教師是最大的贏家。我都不好意思去為你們爭取,去了肯定要被批評,就是說替你們白挨訓,這樣的傻事誰肯干?”
“津貼一點沒有也太不對了,我們做夢也沒想到。明明教師法規(guī)定教師待遇不得低于公務員,你們教育局的人也說過的,教師有14000,我們想,今年總該有一萬多塊吧。哪里知道一分錢沒有漲呢?”
“領導,要是有你們所說的14000就心滿意足了?!?/p>
“領導,教書很辛苦,你們行行好心,發(fā)點補助吧?!?/p>
另一位領導聽得厭煩,把嘴里的香煙屁股扔到街心,睜大了眼睛說:“你們嫌工資低,不要教書好了。是你們自己要教的,并沒有請你們來。只管多羅嗦做什么!我們教育局有的是權(quán),你們不教,大把的人等著教。你們看前不久招聘幾十個農(nóng)村定向教師,幾百人報名呢!”
三四個教書匠從樓梯下升上來,教書匠里面是表現(xiàn)著希望的醬赤的臉。他們隨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來的光柱子落在他們的教書匠的肩背上。
“聽說沒有,津貼到底多少錢。”
“沒戲了,教師一分錢沒有!”伴著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神色。
“啥子?”希望猶如肥皂泡,一會兒又進裂了三四個。
希望的肥皂泡雖然迸裂了,然而書還是要教的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聽從教育局的管理,因為貧寒的老師還是離不了那一點點可憐的工資。
在教師法是否具有權(quán)威辯論之中,在公務員的實際收入是否減少的爭持之下,結(jié)果停車場的車越來越少了;教書匠朋友把自己多年心血獻給了潛江教育事業(yè),得到的只是湖北省對農(nóng)村義務教育教師每人150元補貼?!?/p>
“領導,什么時候才能領到這點補貼?。俊毖a貼要經(jīng)過人事局、財政局、教育局幾道手續(xù)才能到教書匠手中,好像又被他們打了個折扣,怪不舒服。
“鄉(xiāng)下土包子”夾著一枝中華煙的手按在鍵盤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邊射出來,“錢早晚會發(fā)給你們!不會少你們一分錢的。補貼發(fā)放是要經(jīng)過一定程序的,你們慢慢等到起!”
“那末,只有指望學校發(fā)點錢了?!睆臍v年的經(jīng)驗上來看,年終的時候,總有百把塊錢的教學獎。
“敢!”聲音很嚴厲,左手的食指強硬地指著,“這是公用經(jīng)費,你們敢亂用,可是要想挨處分?”
發(fā)點錢得挨處分,這個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誰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想了想今年還有沒有余錢過年,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,便心有不甘地離開了教育局大樓。
一批人咕嚕著離開了教育局,另一批人又從樓梯口跨上來。同樣地,在辦公室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趕走了今年以來那14000的誘惑所帶來的快樂。
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。
教書匠朋友今天進城來,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。生活用品用得差不多了,須得買十包八包回去。各種教輔用書也要帶幾本。蔬菜、肉類什么的在鄉(xiāng)下賣得貴,如果在城里的超市里買就會很劃算。陳列在櫥窗里的品牌服裝聽說在打折,女人早已眼紅了好久,今天進城就嚷著要一同出來,自己一套,兒子一套,都有了預算。有些女人的預算里還有化妝品。難得今年政策好,工資也聽說隨著公務員一起上漲,讓一向捏得緊緊的手稍微放松一點,誰說不應該?房款,子女的學費、生活費,大概能夠?qū)Ω哆^去吧;對付過去之外,大概還有多余吧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買一臺電腦。這東西實在怪,可以看電視,聽說還可以在BBS上發(fā)貼,比起電視來,真是一個在天上,一個在地下。
他們咕嚕著離開教育局的時候,猶如走出一個一向于己不利的賭場--這回又輸了!輸多少呢?他們不知道??傊?,該到袋里的一疊鈔票沒有半張飛了腰包。年關將至,還要添補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張鈔票買點年貨勉強過年,這要回家與老婆商量了才知道。
輸是輸定了,馬上回鄉(xiāng)下去未必就會好多少,在城里走一轉(zhuǎn),買點東西回去,也不過在欠賬上加上一筆,況且有些東西實在等著要用。于是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。
他們?nèi)齻€一群,五個一簇,拖著短短的身影,在名豪廣場周圍溜達。嘴里還是咕嚕著,復算剛才得到的代價,咒罵那黑良心的領導。女人臂彎里鉤著包包,或者一只手牽著小孩,眼光只是向兩旁的店家直溜。小孩給路邊的游戲機、肯得基、玩具店勾引住了,賴在那里不肯走開。
“小弟弟,好玩呢,小車車,買一個去,”故意作一種引誘的聲調(diào)。接著是--嘟嘟嘟。
好吃好吃好吃,“佳樂士刮刮叫,雞翅一只8元真公道,老師,帶娃二吃一只去吧?!?/p>
幾家品牌的伙計特別賣力,不惜工本叫著老師,同時拉拉扯扯地牽住老師的皺西裝,他們知道,老師難得逛一回商場,這是不容放過的好機會。
在節(jié)約預算的躊躇之后,老師把積攢多日的鈔票一張兩張地交到店伙手里。生活用品之類必需用,不能不買,只好少買一點。波奇屋的鞋子價錢太“咬手”,不買吧,還是在報國商業(yè)城隨便買雙就是了。衣服呢,預備買兩套的就買了一件,預備娘兒子倆一同買的就單買了兒子的。SK-II什么的拿到了手里又放進了櫥窗。小汽車、手槍什么在小孩手里剛玩上,給爺老子一句“不要買吧”,便又脫了下來。想買電腦的的簡直不敢問一聲價。說不定要五六千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回去,別的不說,白發(fā)蒼蒼的老爺子老娘親就要一陣陣地埋怨:“豬肉這么貴,你們卻貪好耍,花了幾大千買這些東西來用,今年過年吃什么?你們看,我們這么一把年紀,誰用過這些東西來!”這羅嗦也就夠受了。有幾個女人拗不過孩子的欲望,便給他們買了最便宜的變形金剛。變形金剛的腿臂可以轉(zhuǎn)動,要他坐就坐,要他站就站,要他舉手就舉手;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別的孩子眼睛里幾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覺得怪有興趣。
教書匠們還打了一瓶老白干,向鹵肉店里買了一點肉,回到廣場的長凳上,幾個湊著一堆便坐著開始喝酒。小孩在寬闊的廣場上打打鬧鬧,又揀起各種東西來玩,惟有他們有說不出的快樂。
酒到了肚里,話就多起來。這個學校的,那個學校的,落在同一的命運里,又在同一的長凳上喝酒,你端起酒碗來說幾句,我放下筷子來接幾聲,中聽的,喊聲“對”,不中聽,罵一頓:大家覺得正需要這樣的發(fā)泄。
“教師一分錢津貼也沒有,真是碰見了鬼!”
“去年教師工資低,沒津貼,今年還是工資低,還是沒津貼!”
“今年物價漲的太厲害了,去年豬肉只賣幾塊錢,還能灌幾十斤香腸呢。”
“我兒子成績又下降了。唉,教書匠教不好自己的孩子!”
“為什么那么認真教書呢,你這豬腦殼!我們要將孩子培養(yǎng)成才,寧可教學成績差些,讓他們扣獎金!”
“也只好這樣了,將學生培養(yǎng)成才了,還不是人家的命好,貪圖些什么,難道貪圖學生給我們發(fā)津貼!”
“教書真?zhèn)€寒心!”
“辭了職打工去吧。我看打工的倒是滿可以的?!?/p>
“打工去,各種攤派可以賴了,各種培訓費、考試費也不交了,好打算,我們一塊兒去!”
“誰出來當頭腦?他們打工的有幾個頭腦,男男女女,老老小小,都聽頭腦的話?!?/p>
“我看,到深圳去打工也不壞。我們村里的小王,不是么?在深圳什么廠里做工,聽說一個月薪水有七八千塊。七八千塊,相當于幾個老師呢!”
“你翻什么隔年舊歷本!金融危機之后,好多的廠關了門,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還不知道?”
路路斷絕。一時大家沉默了。醬赤的臉受著太陽光又加上酒力,個個難看不過,好像就會有殷紅的血從皮膚里迸出來似的。
“我們年年教書,到底替誰教的?”一個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問。
就有另一個人想起了教育局大門口那“富國強市,教育優(yōu)先”的橫幅,就說:“就是替教育局教的。
我們吃辛吃苦,摸里貪黑,把學生教了出來,當官的嘴唇皮一動,說‘教師沒有’就把我們的油水一古腦兒整沒了!”
“教育局能幫我們爭取一下那就好了。憑良心說,一年一萬的津貼差不多了,我也不想多要?!?/p>
“你這哈**,在那里做什么夢!你不曉得么?他們教育局的是公務員的,他們自己有錢就行了,不肯替教師說話?!?/p>
“那末,我們的教書的也有尊嚴,為什么要歧視教師?為什么不按照《教師法》辦事?”
“我剛才在教育局里這么想,關鍵還是要將自己的孩子教好,讓孩子出人頭地,自己往后沒得飯吃,就去吃孩子的!”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,網(wǎng)著紅絲的眼睛閃爍著一絲幽怨。
“真不把教師當人看,惹毛了,老子們罷課!老子不怕犯王法的!”理直氣壯的聲口。
“最近,聽說好幾個鄉(xiāng)鎮(zhèn)的教師都在行動了!”
“教育局是早有預防的?!?/p>
“今天在這里亂說,說不定也會秋后算賬的,誰知道!”
牢騷的談話當然沒有什么議決案。酒喝干了,飯吃過了,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家。
城市的街頭便冷清清地刮著寒風。
第二天又有一批老師或走路或坐車來到教育局咨詢。城里便表演著同樣的故事。這種故事最近常常表演著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(來源:ChinaRen社區(qū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