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正午，一個尼采式的時間，他從高空墜落，像一片落葉？抑或一只飛鳥？”
對一名人大博導猝然自殺作哲學解讀
人們按照各自的理解尋找他自殺的原因
朋友說 自殺和寫作都是他研究的表達方式
12月5日中午1時，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余虹教授從他居住的世紀城小區(qū)樓上墜下身亡，逝世時年僅50歲。經(jīng)公安部門現(xiàn)場勘查認定：排除他殺，墜樓身亡。
他的追思會，將于12月13日下午在人大逸夫堂中心舉行。
余虹，這位畢業(yè)于暨南大學的博士，如今是國內(nèi)文藝理論與美學領(lǐng)域最負盛名的中年學者之一，師友眾多，深受學生喜愛。一位在學術(shù)上建樹頗豐的中年學者為何自殺？坊間議論紛紛，媒體上也有頗多揣測之意。
然而這些猜測，卻讓余虹的朋友感到氣憤……
“怎么現(xiàn)在的人都這樣？一定要說這里面有什么復雜的事情，什么斗爭之類，才行嗎？”12月8日，是中國人民大學（簡稱“人大”）文學院為余虹開設(shè)紀念室的第一天。人們聚在一起，談?wù)撝！拔以谏虉?，聽到售貨員都在說，一個大學教授為什么自殺？好死不如賴活著。他們不明白，也不會明白?！?/p>
人大文學院院長楊慧林還沒有從失去摯友的悲痛中走出來。余虹在自殺前，專門托人留了一封信給他?！拔易蛱靹傉f哭了一個記者。”對于媒體和網(wǎng)絡(luò)上的種種猜測，余虹的朋友們有些生氣。余虹選擇自殺，是朋友們意料之外的事。然而，“這是他的選擇，我們尊重他的選擇?！?/p>
逝前避見朋友怕改變主意
穿過人大校園里的草坪，就到了人文樓。121室是余虹紀念室，進門就能聞到鮮花的香味，余虹在海邊拍的照片掛在墻上。照片里的他雙手叉腰，背后是無垠的大海。人文樓2樓有接待室，放著輕柔、略帶悲傷的音樂。余虹生前的照片被制成精美的幻燈片?！拔覀儾幌氩贾玫媚敲搓幇岛捅瘋?。”
對于余虹的自殺，他所在的文學院并沒有試圖將事件“壓”下去。12月5日，余虹自殺身亡。12月6日，“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余虹教授治喪委員會”便將余虹辭世的消息在學院主頁上公布，這時，還沒有媒體進行公開報道。在余虹教授留下的遺言中，他將在人大的經(jīng)歷稱為“最有意義的幾年”，他將全部藏書“捐給文學院”，而且在“祝福所有朋友”的同時，表示“如果有來世，愿一起工作”。余虹紀念室預(yù)計將保留到12月16日，楊慧林是余虹最好的朋友之一，也是文學院院長。籌備和接待的事情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。余虹的親屬都會陸續(xù)趕到北京，有的已經(jīng)到達。由于余虹生前在多所高校任教，不少人是專程從廣東、湖北、四川等地趕過來悼念的。
此時的楊慧林也是大病初愈，說起好友生前，他慢慢地轉(zhuǎn)過頭去，輕輕拭去眼角的淚。余虹在自殺前托人轉(zhuǎn)交給楊慧林一封信，就在楊慧林看到信的同時，他也接到了好友自殺的噩耗?！澳菆雒婧軕K。我看到了?！彼窬芰藥孜贿h方來客要見余虹遺體的請求，“余虹也不會這樣希望的。”
余虹所住的世紀城，“樓與樓之間很近?！庇嗪缱≡?樓，而他自殺時是從10樓跳下。余虹給楊慧林的信是通過別人轉(zhuǎn)交的。余虹其他的朋友說，余虹應(yīng)該是打定了主意，怕見到朋友改變主意吧。首都師范大學教授陶東風在《悼余虹》中寫道：“余虹把答案帶走了。他一定認為這是他的私人事件，沒有必要和他人包括親人和摯友談?wù)?。?/p>
余虹選擇了自殺。這在之前似乎并無征兆。自殺前10天，他還和朋友高旭東約好了，參加定期舉辦的青年學者論壇。后者是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所長。而余虹因為身體原因原定要去海南療養(yǎng)，對方找好了房子，余虹卻臨時推遲了。
然而余虹的自殺仿佛又有征兆可循。他的一個朋友認為，余虹該是做了準備的。
學生眼里最動情的老師
“他早已絕頂，只在腦袋四周有一圈頭發(fā)，愛戴一頂帽子，有很深的藝術(shù)家味道，后來聽他談話果然是學過并畫過油畫的?！?/p>
“一身休閑裝的余老師就這樣從講臺的一端到另一端不住地踱著，用那重音奇特的四川口音歡快地講述著索緒爾、康德和海德格爾。講到高興處，兀自笑起來，絲毫不怪罪下面不知所云的我們?！?/p>
這是“余門弟子”眼里的余虹，前者在余虹博客上長篇留言，后者則在百度貼吧上建立了“余虹吧”。
而在大三學生小韓的眼里，余虹是“講課最動情”的老師。“講到動情之處，雙手舉起，仰頭享受的樣子?！彼麄兊慕佑|只是大一時余虹講過幾節(jié)課。韓明說他很喜歡聽余虹講課，“他是那種很和藹的老師，是那種在超市碰見，打個招呼然后拍拍你肩膀的那種老師。”話才說到一半，這個男孩就有些哽咽了?！八悄欠N老師他熱愛生活，熱愛藝術(shù)甚至超過愛他自己?！?/p>
記者了解到，余虹去世后，文學院上課時有老師宣讀了余虹教授的遺書，結(jié)果全班同學當場抱頭痛哭。
一個曾上過他的課的學生告訴記者，“他寫書有一點就發(fā)給我們做講義，不會講什么知識產(chǎn)權(quán)，很多老師都做不到。要是他的思想和別人的思想有很多雷同，他會選擇大幅修改自己的講義?！?/p>
“我們都在想余虹老師為什么選擇正午時刻離開。早上不好，晚上太黑，正午是最好的時間，又容易被人早點發(fā)現(xiàn)。落地的那一刻，我相信余虹老師還是有意識的，他知道他在做什么?！彼f。
余虹的死，因為他的哲學課程，在學生們的悲傷和懷念中，也帶上了美的色彩。
上個世紀90年代，余虹在暨南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，先后任教華中師范大學、海南大學、上海師范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等多所高校。去的城市越多，朋友也就越多。讓他們印象最深刻的，是余虹的才華。
“余虹最喜歡北京，他說北京是個‘不是地方的地方’。”朋友說。而在他嚴重失眠需要療養(yǎng)的時候，余虹還是想起了南方。
高旭東和余虹認識了16年，在他眼里，余虹是個“思想獨特、非常好”的人?！拔覀兌紖⒓忧嗄陮W者論壇，大家在一起聊聊學術(shù)、吹吹牛。最后一次聯(lián)系是10天前?！?/p>
長期失眠困擾著他
在余虹朋友們散碎而生活化的講述中，他是個熱愛生活的人，會畫畫，會打乒乓球，喜歡裝修設(shè)計。陶東風說：“余虹是一個唯美主義者，也是一個完美主義者，對學術(shù)、對生活、對身體的要求都近乎苛刻他的文字是那么精美，干凈，絕無雜質(zhì)，精雕細琢又不留痕跡，就像他的穿著，干凈樸素但絕對是精心選擇和搭配的。他每個生活細節(jié)都是精心安排的。在幫助我搞裝修時，他的苛求常常讓我這個房主不勝其煩?！?/p>
文學院一樓一側(cè)要修講廳，余虹就向楊慧林主動請纓，設(shè)計講廳。“他設(shè)計得肯定美，肯定特別。他要讓生活模仿藝術(shù)，要按照美的理念活著，他只能很累。為了他的唯美主義和完美主義，他付出太多，得到的必然也多?！碧諙|風說。
記者看到余虹生前的許多照片，不少照片在構(gòu)圖和色彩運用上都非常講究。
在余虹自殺的事情上，事后的討論中有一個焦點，就是余虹的身體狀況。對于余虹的抑郁和失眠，他的朋友們都多少有些了解?！拔覀兌紕袼畔鹿P，不要再寫文章，休息一段?？蓪λ麃碇v，寫作是一種享受，如果中斷這種享受，那會是非常痛苦的?！?/p>
長期的失眠困擾著余虹，這一點鮮為人知。更少人知道，他曾積極地尋求治療?！八催^很多醫(yī)生，態(tài)度也是很積極的。這種病就一定要吃藥才行?！庇嗪缟踔羷襁^朋友，早餐時要搭配些水果，這樣營養(yǎng)均衡。他也拜托了海南的朋友找地方去療養(yǎng)，“地方定了，他卻借故推遲?！?/p>
抑郁和失眠已經(jīng)影響到了余虹的寫作。楊慧林說，近日兩人分別要寫兩篇重要的報告，臨結(jié)束前一天，余虹打電話說他寫不出來了，才寫了報告的1/3。楊慧林很了解余虹，“余虹是真的寫不出來。我相信，我的朋友已經(jīng)盡了他最大的努力。”
在余虹的朋友們看來，余虹選擇自殺的原因很簡單，并不是像外界猜測的那樣復雜。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，“我們尊重他的選擇?！庇嗪邕h在美國留學的兒子也在這時終于理解了父親。
然而，他們感到惋惜?！耙荒钪畎！弊詺⒁苍S并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。
“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根由”
在余虹一篇名為《一個人的百年》的文章中寫道：“這些年不斷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，而且大多為女性。聽到這些消息，我總是沉默而難以認同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。事實上，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，他人哪里知道？更何況拒絕一種生活也是一個人的尊嚴與勇氣的表示，至少是一種消極的表示，它比那些蠅營狗茍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。”余虹是在說起高校女博士自殺時的評論。而這段評論，在他自殺后，被不斷地轉(zhuǎn)載，甚至成為他闡述自己自殺原因的文字。
關(guān)于他死因的討論，正如他所寫的那樣，會有一些“是是非非的議論”。
這一次余虹的逝去，與以往高校自殺事件之后的輿論都有所不同。記者所了解到的是，大多數(shù)人都選擇了尊重余虹的選擇，部分甚至將余虹的死作為一種對“蠅營狗茍的生命”的最后反抗，也有將他的自殺上升到哲學層面。在這起自殺事件中，人們按照各自的理解尋找著余虹自殺的原因。
余虹研究海德格爾，研究?？?。對于余虹的死，有人寫道：“在正午，一個尼采式的時間，他從高空墜落，像一片落葉？抑或一只飛鳥？”多家媒體引用這句話，用來渲染余虹自殺所含的哲學意味。
事實上，生與死，一直為余虹所關(guān)注。在《人生天地間》中，余虹寫道，不錯，你是要死的，你的死是不可替代的，因此，死亡啟示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，你的生命屬于你，你應(yīng)該對你自己的生命負責，獨立自決，而不要盲目地將自己委托給他者。死亡就這樣一次次將昏睡于人群中的人喚醒，讓他們回到自己并守護自己的自由，成為真正的自己。不錯，所有的生物都是要死的，人也不能例外，但人死的方式是可以例外的，因為死是人特有的一種能力，而不僅僅是生命的被動消失。
余虹的一個朋友說，自殺和寫作，對于余虹的意義，從某種程度上講是一樣的，都是從事研究的表達方式。
余虹，作為朋友眼中的“完美主義者”，是不是放棄了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？還是因為病痛不堪忍受所以選擇結(jié)束？或者，還有其他原因？
記者就這個問題聯(lián)系楊慧林教授時，他還在忙著照顧余虹的家屬。他說，他只寫一句話：“一個從事人文學術(shù)的思想者，怎么會不知道世界從來不完美而且也不可能完美？世界的意義注定在世界之外，離開世界未必只能表示決絕。正相反，我從余虹的信中感到：他不只是要托付什么，甚至也是想最后為我們做點什么。”
余虹簡歷
1993年調(diào)入暨南大學，1994年到1996年跟隨著名文藝學學者饒子讀博士，被譽為饒門“四大金剛”之首。2002年調(diào)入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。
余虹教授是文藝理論與美學領(lǐng)域最負盛名的中年學者之一，在國內(nèi)外學界具有廣泛影響。他主講的課程有文藝理論、美學、西方文學批評、比較詩學等，代表性著作有《思與詩的對話海德格爾詩學引論》、《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》、《革命審美解構(gòu)20世紀中國文學理論的現(xiàn)代性與后現(xiàn)代性》。
1990年代初期，海德格爾研究只是在哲學領(lǐng)域內(nèi)形成一股潮流，而余虹則是在文學領(lǐng)域內(nèi)較早研究海德格爾的一人。(記者李穎)
來源：廣州日報
